哦，杨柳

提起杨柳，我的眼前就会出现这么一幅情景：河边堤岸上，一排排杨柳树，低低地垂着枝条，正迎着和煦的清风，在轻轻地飘荡着，飘荡着。啊，多么婀娜，多么缠绵，多么温柔，多么潇洒！那样子，就象“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杨玉环，摆动着娉婷的“杨柳腰”，正深情款款地走来，这样的风情万种，那般的千娇百媚，叫人怎能忘怀？“对此如何不泪垂”？难怪白居易会写出如此缠绵悱恻、哀惋动人的《长恨歌》。

 

杨柳是树中的柔女子，她把女性的柔美发挥到了极致。你看，她既不高大，大概有四米高；也不粗壮，一般只有四五十厘米粗；还不挺拔，主干有些弯曲，两米以上有些枝杈。当然，她与一般树木最大的不同是，一般树木的枝叶一率向上，直刺苍穹，争夺那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争夺那些属于自己的阳光，杨柳则不然，她的枝枒上生长着很多长满了一串串碧绿色细叶的丝带状的柳条，柳条柔柔的，嫩嫩的，有一米多长，一概默默地向下倒挂着、低垂着。当微风吹拂时，柳条就会轻轻地飘荡着，婆娑起舞，真是姗姗可爱。这情景让贺知章大为感动，在《咏柳》诗中，他是这样描写杨柳的柔美形象：“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很显然，杨柳只想以自己特有的形态，成就自己应该具备的秉性，以此深情地表达“绿叶对根的情谊”，真挚地问候生她养她的土地。她不想跟它们争高低，也不愿意跟它们比长短，她知道，属于她的天空，属于她的阳光，别人拿不走；不属她的天空，不属于她的阳光，你争疯了也没用。她不争强好胜，也不张扬炫耀，只是低调内敛，安分守己。

 

在文人们的眼中，杨柳与女人是不可分离的。从《诗经·采薇》开始，杨柳已成了陪衬女人的最好的景物：“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两句情景交融的名句，就是借杨柳依依的深情，写出女子和男人分别时的不舍的深情，以物暗示人，令人遐想。李商隐写下了这样的《赠柳》诗：“ 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诗中都没有直接写到杨柳，也没有直接写到女子，但结合题目得知，它既写杨柳，又写女人。人形柳色，与“人面桃花”一样，已经交融在一起，互相映衬，绵绵密密，妙趣横生，令人回味无穷。

 

由杨柳与女人的外表形态、精神内涵、个性特质有关，发展成男女离别时的情物，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可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众所周知，中国古典诗歌描写男女情爱时，非常注重采用“谐音”的方式来含蓄表达，如一些爱情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等，都是如此。杨柳的“柳”字与“留”字谐音，有留恋的含义，因此，从汉朝开始，她成了人们送别时表达感情的礼物。“折柳送别”也成了中国古典诗歌里一个情思缠绵的意象。看看下面的一些诗，我们就可以体味到：隋朝无名氏的《送别》：“杨柳青青着地重，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王之涣的《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戴叔伦的《堤上柳》：“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行人攀折处，闺妾断肠时。”杜牧的《独柳》：“含烟一株柳，拂地摇风久。佳人不忍折，怅望回纤手。”等等。

后来，这个意象又不断生发扩大，杨柳成了勾起人们对故乡、对男女离别的那份柔肠寸断、悲痛欲绝的情感的对应物。 如，“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唐·王昌龄《闺怨》）、“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幕帘无重数”（北宋·欧阳修《蝶恋花》）、“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北宋·秦观《江城子》）”、“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北宋·柳永《雨霖铃》），等等。 这样，杨柳也就包含了“婀娜多姿”、“柔情似水”、“恋恋不舍”、“离情别绪”等丰富含义。她承载了如此多的文化信息，必然也就从自然树演变成了文化树。“折柳送别”这种习俗相当浪漫，也很有情调，与现在流行的用玫魂花送给情人相比，有更丰富的文化内涵。因为玫魂送给情人，表达的是“我爱你”的意思，是西方文化的产物；而“折柳送别”表达的是“我留恋你”的含义，是我们祖先表达感情的方式，有将近三千年深厚文化积垫。在目前西风东渐的时候，这些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应该予以发扬光大。

 

我对杨柳有了新的认识,是在一次超强台风过后。当时，我发现，一些树木如桉树、榕树、松树等禁不住连日来的风吹雨打，有的树枝折断了，有的树干歪斜了，还有的树根被拔起了，真是惨不忍睹，但是，河沿上的那排排杨柳树，竟然都完好无损地挺立着。这太让人惊讶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不争”的结果，是“以柔克刚”的标本。

 

于是，我又想到老子的《道德经》。这部经典我读过好多遍，我知道，老子是“贵柔”、“重阴”的，主张“以柔克刚”。在《道德经》里，他反复地表达了这个思想，如在第八章里，他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在第二十八章里，他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在第三十六章里，他说：“柔之胜刚，弱之胜强。”  在第四十三章里，他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等等。可有两个问题一直在困惑着大家：他的思想来自什么启发呢？为什么他的思想不被后世继承发展呢？对于第一个问题，答案不言自明，真所谓“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对于第二个问题，我们有深究的必要。我们知道，中国文化传统是“重阳”、“贵刚”的，宣扬“以刚制柔”的思想。这在人类社会里体现得特别突出。男人成了社会权力的中心，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因此，一部煌煌的中国史，毅然成了男人的奋斗史。女人能名留青史的就很寥寥，象武则天、花木兰等等，凤毛麟角。这一切都与孔子及他的追随者董仲舒、二程、朱熹等人有关。如果不“废黜百家，独尊儒学”，如果不“三纲五常”等，情况可能就不会是这样。 值得指出的是，从考古发掘获知，三千年前，殷王武丁的妻子妇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而且还是第一位巾帼英雄，颇受人们的尊崇。从这个比老子出生还早几百年的历史事实，再结合老子重“柔”重“阴”的思想，我们应该可以推断，春秋以前，这种“重男轻女”的社会风气还没有形成，或即使形成了，也没后世那么严重，所以妇好还是能脱颖而出。后世的武则天、花木兰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虽然也脱颖而出，但武则天是靠篡权才当上皇帝的，花木兰是女扮男装才出征的，试想一想，如果不这样，她们的价值能实现吗？中国历史上会留下她们的身影吗？ 当然，我也不赞同“贵柔”、“重阴”，我主张阴阳平衡、刚柔相济，我主张“平等”、“博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才能和谐发展，共存共荣。不过，我感到特别纳闷的是，孔子是极力主张“中庸之道”的人，但他与他的追随者在对待社会现象时，却一点也不“中庸”，这是难以理解的啊！还有一件更纳闷的事情，佛教里的观音菩萨，从印度引进的，他一手拿着净水瓶，一手拿着杨柳枝，是一个留有小胡子的男人形象。这从《华严经》里还可以得到印证：“勇猛丈夫观自在”（观自在即观音菩萨）。现在日本的观音菩萨也还是男儿身。可为什么我们把他引进时，要让他从男儿身变成女儿身呢？莫非她所从事的“自渡渡人”的工作是女人们干的？抑或是他手中的杨柳枝让他变性更合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