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与教育

（一）

佛教分大乘、小乘。大乘主要分八派,禅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派,因为它是一门具有鲜明特色的中国化的宗教,而且也是最没有迷信色彩的宗教。按照净空法师的理解:佛教不是宗教,而是佛陀的教育。这个观点惊世骇俗,让很多人感到无法接受:对于信教的人说来,他们修行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知识,而是为了阿弥陀佛护佑,来世能到西天极乐世界上去生活；对于不信教的人来说,他们感到佛教是崇拜超现实神灵的宗教,与教育培养健全人格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八杆子也搭不上边,怎么会是教育呢?但是,如果你对禅宗有所认识,你就会体会到净空法师的观点是正确的。

禅宗认为：佛是人,是觉悟了的人,不是万能的神。佛徒修行是因为看透了人生苦空本性,希望能够参透世间万事万物,从而获得盘若智慧,成为觉悟者,-----这就是佛了。普通的人要成为有觉悟的人,必须要经过高僧大德,即禅师的开示、开悟，换言之，就是引导、启发，达到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修行目的。

禅师在引导、指导佛徒学习有两个重要环节:一个是让他们在禅堂里自修自参。这与新课程教育倡导的“自主学习”是一致的，即自己一边读书，一边感悟,一边探究；还有一个是上堂接受信徒们提问,禅师会根据他们提出的问题进行启发,使他开悟。这与新课程教育强调的“教师要采用启发式,引导学生感悟理解”，也是一致的。

（二）

看几则禅宗公案便可以印证:

第一则:在一次上堂聚会上,一位弟子请禅师开悟:“禅师,我最近修行没有什么长进,怎么办?”禅师听了,说道:“是这样呀，喔,你先来喝杯茶。”说完,他随手拿来茶杯和开水瓶,给他倒水。水倒满了,从杯子里流出来了,他还一个劲儿地倒。弟子马上就说:“禅师,水倒满了,流出来了。”禅师说:“再倒一些。”弟子不解地反诘:“倒满了怎么倒得进去呀?”禅师抬起头,眼睛盯着他,厉声地说：“你也懂得这个道理?”这时，这个弟子愣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继而他马上感悟到禅师的道理了。

那么,禅师通过设置“倒开水”这个情境,是想让弟子明白什么道理呢?你参得到吗？

杯子里的开水倒满了,流出来了,禅师却还要倒,还一个劲地说“再倒一些”,这是个反常的言行。当弟子不解地诘问他时,他竟以“你也知道这个道理”来厉声呵斥, 这就是禅师教学中的“当头棒呵”法，显然他是有意为之，来启发他的。当我们结合弟子的“修行没什么长进”的问题时，我们马上就会明白禅师要告诉他的道理：

杯子里的水倒满了是倒不进去的,要倒进去必须先把杯里的开水倒掉一些才行,那么你“没长进”也是你脑子里装满了旧知识、旧思想，如果不倒掉一些，新知识、新思想是进不来的，那你必然没长进了。

第二则:一个居士向一位禅师请教一个问题:自己和老婆性情脾气合不上,新近认识了一位女士,感到不错,想跟老婆离婚娶这位女士,请禅师开示。禅师没说什么,只拿出三根蜡烛，把它们一同点燃,并排竖放在桌上,问他：“你感到哪根蜡烛亮一些。”居士看了看说：“都差不多。”禅师就把其中的一根蜡烛移近一些,问他：“现在哪只亮一些。”他指看这个近一些的蜡烛说：“这根蜡烛亮一些。”禅师反诘他：“就因为它距离你近一些，你就认为它亮一些？它们是一样亮的。”说完，禅师不再说什么。这个居士似有所悟。

那么，禅师通过“点蜡烛”这个情境，是想让他明白什么道理呢？

每个人都有闪光点，不要因为距离原因而模糊了你的视野。你不要犯近视眼的毛病。这显然是劝告他不要离婚，不要因新近认识那个女朋友的关系，而看不清妻子的好处。

可见，禅师面对弟子们提出的问题，不直接告诉答案，而是通过设置情境，用比喻、暗示的方法，启发弟子的思维，让他们自已去领悟和理解。多形象，多生动，多深刻啊！

我们现在的教育也讲究“情境教育法”，但往往是为了引起学生学习的兴趣，都在事先寻找背景资料进行设置的；禅宗则不然，它是为了启发弟子思维的，不能事先设置，因为禅师根本就不知道弟子会提什么问题。这些“情境”是禅师临场发挥的，体现了他的智慧。孰优孰劣，不言而明。

（三）

禅宗还非常强调劳作，不要弟子一门心思念佛，或一门心思坐禅，这与净土宗、密宗等其他七个教宗不同。洪州的百丈怀海禅师订了一个风靡天下寺院的“百丈清规”，其中有一条规定：众僧们除坐禅参悟外，还要到寺外开荒种地，自给自足。他自己身体力行，无论寺内寺外，都干在前面。后来年老了，弟子们不忍心让他再干活，就悄悄地把他的农具藏起来，让他休息。百丈说：“我没有什么德行，怎么敢让别人养着我？”于是就不吃饭。他告诉弟子“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话，后来成为千古传诵的名言佳句。这种做法与印度佛教的“化缘乞食”已经完全不同了，所以说，禅宗是中国化了的佛教。这种把劳动与学习结合起来的做法，与世界著名大学通行的勤工俭学的做法是不谋而合的。

（四）

禅宗不特别注重念经（相当于读书），这与净土宗、密宗等其他七个主要宗派也不同。一般人认为，禅宗是以坐禅参悟为特色的（相当于做练习），其实也不对。马祖道一禅师出道前整天坐禅，后来成为他师父的南岳怀让禅师批评他说：“你成天坐着求佛，就是在杀佛”。换成之，你整天坐着做练习，就会越做越没有悟性，越做越笨。禅宗注重到生活实践中去参悟，也就是要感悟生活实践中出现的现象与问题，理解生活。如同曹雪芹说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禅宗认为：“遍虚空尽法界都有佛性。”换言之，即天地上下，东南西北，整个大千世界就是你参悟的对象。它还认为：劳作、吃饭、大小便、睡觉都可以参悟，也就是说，“道”就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我们可以通过参悟日常生活，获得一些人生道理。这是相当深刻的。因为一切知识都来自实践，脱离实践的教育是死教育，死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纵使理论知识掌握得很好，到实践中去还是一窍不通。而且这类学生也不聪明，因为脱离实践，他们对生活的敏感性没有了，对生活永远没有感觉，他们无法感知生活中的隐性变化，无法看透生活的本质与规律，因而就永远也发现不了问题。诚如《四书·大学》所说的“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此，它和新课程教育倡导的“教育不能脱离生活实践”，是高度一致的。

（五）

由于禅宗追求“悟心成佛”法，不是一般人可以学到的，因此，它对入学弟子的素质要求很高，这与净土宗、密宗等其他七个主要宗派也不同。禅宗要求弟子都是“上根利智”的人,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素质高的学生。一般素质的人，它是不会要的。所以五祖弦忍禅师在接受慧能为弟子时,先问他是哪里人？来这里想做什么？慧能回答说：“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弘忍禅师故意刁难他:“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意思是，你是岭南人，又是蛮夷，怎么能成佛？岂知慧能竟然回答说:“人虽有南北，佛性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意思是说，人虽有南方、北方之分，佛性是没有南方、北方之别的。蛮夷虽然在肉身上和大师不同，可我们身上的佛性又有什么差别呢？这种对佛教的深刻见解,令弦忍禅师大感咤异,于是让他先到椎房劳作八个月,再经过进一步考验后，便把达摩大师留下的那袭象征着祖位的架娑交给还在厨房里打杂的慧能,让他成为六祖，而不是交给上座神秀,让寺院里所有和尚都大感意外。这在中国佛教史上留下了极其精彩的一笔。如果慧能说不出那种见解,弦忍是不会收留他的,更不会把六祖的位置传给他。这就是通过面试来选拔上根利智,与大家津津乐道的世界名校通过面试选拔人才,也如出一辙。

（六）

很多人不了解禅宗,以为它和其他七个主要宗派是一样的。其实它们之间有天壤之别。如，其他教宗都视释迦牟尼为法力无边的神，禅宗却视他为觉悟了的人。这是一个原则性的区别，也是一个根本性的区别。从这个角度看，佛教其他七个主要宗派与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区别并不大，而与禅宗的区别则更大了。所以说禅宗是所有宗教中最独特的宗教。圣严法师认为，佛教是无神论，其他宗教都是有神论。这个说法明显是用禅宗的观念来代替其他七个宗派的观念，犯了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但像他这样有学问的法师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可能是护主心切、有意为之。可见，在禅宗那里，佛主没有神异性，没有神圣性，没有神秘性。佛徒们可以呵佛骂祖。

 

为了说明这一点，看看下面三则著名禅师的公案，就可以明白！

第一则：有一天，德山宣鉴禅师坐在堂上说：“我这里没有佛，没有祖。达摩是老臊胡，释迦牟尼老头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什么等觉、妙觉都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桩，十二分教是神鬼的簿子、擦疮疣的纸。什么四果三贤、初心十地都是守古冢的鬼，自救不了。”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在德山宣鉴禅师的眼里，佛、菩萨、佛经都没有了庄严，没有了神圣，都是乌七八糟的东西。德山禅师的呵佛骂祖，真是出了名啊！但是，他为什么要如此地骂佛？很多人还是不明白，其实他还是想救“佛”：你想成佛，就不要对佛们与经书太执著了；太执著了，意味着你被困住，你没办法成佛。因为“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身”啊！

 

第二则：一次，一个禅宗老和尚跟法师进佛殿，他对着佛脸上就唾了一口痰。法师气坏了，说：“你怎么唾佛？”老和尚说：“哪里没佛？你找个没佛的地方让我唾。”法师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法师可能不明白，禅宗是不执著佛像的，它认为“遍虚空尽法界，皆有佛性”，你如果应机感悟了，你就成为佛。既然佛性普遍存在于宇宙世界，那么，我的痰吐到哪里都一样，所以才有此番惊人的举动。

 

第三则：丹霞天然禅师对佛陀也不尊重，有一次，他说：“释迦牟尼不过就是个老凡夫。”话语中明显在提醒你，你不必对他太敬重了，他和我们差不多。还有一次，他在慧林寺里落脚。因为天气寒冷，他就从佛殿上搬下一尊木制的佛像，把它烧了取暖。寺内的院主看后气得发疯，厉声地责问他：“你干吗要烧我的木佛？”丹霞天然禅师用手杖在灰堆里扒拉扒拉，从容地说：“我想取舍利。”院主说：“木佛哪有舍利！”丹霞说：“既然没有舍利，那我就再搬两尊来烧。”院主瞠目结舌，半天也搭不上话来。丹霞天然禅师“烧木佛”的举止，够出格了吧。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到，禅宗是反对供奉木像的。佛是觉悟的人，与木像没有关系。

 

这三则公案记录禅师的行为够出格了，这在其他七个宗派的佛徒们看来，是不可想象的。这是对佛主的大不敬，是十足的离经叛道，理应下十八层地狱。如果这种现象发生在其他七个宗派里，很可能，他们的命运是被逐出佛门，可在禅宗里，他们竟成了了不起的祖师。这就是理念和行为的巨大不同。

 

很多文化界的翘楚巨子都对禅宗赞赏有加，有的还成了禅宗弟子，如李白、王维、白易居、苏轼、黄庭坚等。当然，也有些人抨击佛教，认为佛教愚弄百姓，蛊惑人心，宣扬迷信思想，如唐朝著名文学家韩愈。他据于儒家道统的立场，上书宪宗皇帝反对迎接佛骨，认为劳民伤财，并例举了历史上信佛的朝代都不长久等事实，以此证明佛教不足信，结果触怃了宪宗皇帝，他被贬到广东潮州任刺史。在潮州任上，他拜访了当地的大颠禅师，经禅师点化，他对佛教禅宗有了新的认识，从而改变了以前的立场。据说自此之后，韩愈开始用心去研究、思考佛学、佛法，跟大颠禅师的关系也愈加密切。著名学者陈寅恪在《论韩愈》中说：“正是通过对禅宗学说的吸收融合，韩愈能成为中国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的关键人物，开启宋代以后新儒学的先河。”

（七）

知识界对佛教的排斥，主要不是禅宗引起的。像韩愈这样的文化巨人之所以排斥佛教，是因为他开始时还不了解禅宗是不迷信的。禅宗强调“直入人心，见性成佛”，强调用悟性提升人的精神智慧，与科学教育的认识都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所以，禅宗对弟子的要求是很高的，要“上根利智”，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上等素质的人，并且要经过考核。上文提到慧能法师被弘忍法师看中，便是如此。

诚然，禅宗是佛教里的奇葩，其他七个主要宗派都不是这样的。他们是通过平时念经和约束自己的行为来达到成佛的目的。其中不乏一些人信佛的功利性目的，就是为了佛祖保佑他们升官发财和家庭平安等，这与正信佛教已经背道而驰了。况且，经书是相当深奥的，如《金刚经》、《心经》、《坛经》等。如果要读懂经书，首先必须要具备良好的古汉语知识功底，因为经书是古人写的，倘若没有古汉语知识功底，这经书是绝对不可能读懂！其次，还需要掌握一些哲学、文学、历史学、心理学、中医学、艺术、养生、儒教、道教等方面的知识，因为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佛教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其他文化现象密切联系着的。这对于人文专业的大学生都尚且感到有点困难，至于一般人，那个难度就更大了。然而，现在很多信佛的人都是老太婆，很多和尚都是无业游民，他们普遍是“大字不识一萝”，他们念经被讥为“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这倒不是他们对佛祖不虔诚，而是因为他们实在不懂经书的内容，或者仅仅从字面上去理解，似懂非懂、一知半解。这样，念经有什么作用呢？如果只是借机械重复的念不懂的经书就会发生神奇的效果，那不是把经书神圣化、神秘化么？知识界对于这种现象和做法是很排斥的，毕竟他们受过文明的教育，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比较理性和理智，不会像文盲和半文盲人那样受欺骗。

后来，印光法师建议只念佛号“阿弥陀佛”,念到“一心不乱”也可以成佛。净空法师赞同这种说法。我想，与其不懂意思“有口无心”地念佛经，还不如真正做到“一心不乱”地念佛号。这不是这句话有什么魔力，而是念到“一心不乱”，说明信徒注意力高度集中，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意念，内心排除了其他杂念，已经“清净”了。这离禅定也不远了。印光法师的“方便法门”是对佛教修行做了彻底的简化，有利于佛教的普及。他认为要念到 “一心不乱”,是抓住了佛教“修心”的本质，但还不是很容易。

（八）

禅宗的教育不仅与其他七个主要宗派完全不同，与我们现在实施的应试教育也根本不同，但与新课程倡导的理念却高度吻合，主要体现在用创造性的情景启发人的悟性，培养人的智慧。当然，也有两点不同：禅宗的教育内容是佛经、佛理，我们的教育内容是科学文化知识；禅宗的教育追求的是盘若智慧，我们的教育追求的实创造性智慧。然而，有道是，“条条道路通罗马”，不管采用哪一条道到达罗马，也不管到达罗马哪个地方，到达了已经是一个事实，换言之，智慧的本质是一样的。

对照现实, 我感慨万分。当很多教师自以为了不起，看不起佛教和佛教徒的时候，当很多教师整天沉湎于“麻将”、“喝酒”等而不能自拔的时候，当很多教师还在课堂上满堂灌、满堂练的时候，当很多教师对新课程教育无从着手的时候，我想，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请教一下高僧大德，让他们给开悟一下，真正的教育应该怎么做？

我想对大家说,禅宗是一枝花,它的教育理念是非常先进的，它之所以与新课程教育的理念高度一致，是因为它们都是世界上普遍认同的教育理念和共同做法,是人类文明的结晶。